●珉敏特穆尔
2024年初,我去朋友阿占家玩,她家有两只玄凤鹦鹉,和人很亲近,我一来,便落在我肩上,一点也不怕。彼时我刚刚做完手术,紧绷而疲累,那个午后,阿占家的鸟治愈了我,于是便动了养鸟的心思。
越过了岭南的寒冬,天气渐暖,挑了个日子——3月12日,便把鸟儿接了回来。两只玄凤,一只文鸟。家里突然多了三只小生命,顿生欢喜。我给他们取名平平、安安和喜乐了。
一
喜乐是只文鸟,三只鸟里她最大,来我家时已经彻底断奶,比较独立,飞得游刃有余。相当长的时间,喜乐警惕而躲闪,大概因为来我家时已经懂事,知道我们不是她熟悉的养育者。喜乐总是飞得高高的,停在我够不到的吊顶上,每次让她回笼子都要大费周章。卖鸟的人告诉我,可以把她的尾羽剪掉三根,这样就飞不高了,可我到底没舍得下手。
我想,她以后怕是不会跟我们亲近了,好在她与平平、安安一起长大,三小只很是亲近,她倒不至于孤单。直到最近两个月,她才慢慢放下戒备,愿意靠近我们。但她还是很胆怯。一有风吹草动,便轻盈灵巧地飞走了。
喜乐爱干净,每天都要洗澡,还要去小鱼缸里洗才好。每每把鱼儿吓得一阵骚动。她才不管,洗得满头满身都是水,然后,便落在我的头上,一阵抖动,我的头上便下起了毛毛细雨。这几天,她忽然喜欢上了我的水杯,常常站在我的水杯上喝水洗澡,搞得书桌上到处都是水,让人哭笑不得。
平平和安安是两只玄凤,平平大一些,是个高冷的大男孩。来我家时,基本断奶,会自己吃谷子,也可以平稳飞行。安安最小,来的时候还没有断奶,也不会飞。常常追着我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,要奶吃。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,像是随时会跌倒。平平明显比安安成熟,稳重疏离,会察言观色,三只鸟里他最聪明,会自己开笼子,也会吹点口哨。喜乐喜欢欺负安安,她常常落在安安背上,安安不知如何反抗,便会发出怪叫,平平一听见,便立刻过来,把喜乐赶走,像极了大哥哥。
一转眼,安安就长大了,开始跟着平平学飞,飞得很好。几周之后,她也断奶了,但对我的依恋一直都在。只要我在家,就要一直跟我在一起,她对我们的世界充满好奇。我的书,儿子的画笔颜料,先生的手串字帖,家里的台灯餐具,目之所及,皆要尝试一番。有一天竟将我键盘上的按钮啃了下来。当然,她最爱的就是我身上的东西:我的头发,我的手,我的眼镜,我的耳钉耳坠。我外出回来,只要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,安安都会立刻大声呼喊,生动热烈,简单直白。
二
三只小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欢乐,为平淡的生活添了几分欢喜。一天早上醒来,照常去看几只小鸟,平平没像往日那样站在站杆上,而是躺在笼子底部。双眼紧闭,身体僵硬,没有了呼吸,浑身都已经凉透了。平平跟我们一直若即若离,既不像喜乐那般躲闪,也不似安安那般依恋。还来不及跟我们熟悉,便突然离开了。
我和儿子大哭一场。我们商量着,该找个地方把他安葬了。儿子说,小鸟喜欢飞翔,给他找一棵树吧,飞累了可以停下歇歇。我们给他擦拭了身体,整理了羽毛,把他安葬在了小区里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下。
这是我和儿子第一次一起直面死亡,这是我们终将面对的人生课题。我想对他说,有些生命,就只会陪我们走一段。人生的长路,很多都将独自前行。但我不忍说,便叫他自己慢慢消解吧。我不记得平平离开的具体日期,大约不开心的日子会想遗忘吧。我会刻意避免谈论平平,儿子倒是常常会说起,慢慢悲伤越来越淡,有了些许从容。偶尔经过那棵树,儿子会小声说,我家的平平就在这里。每每这时,我便一阵心痛,写到这里,已是泪如雨下。
平平离开以后,安安和喜乐便终日黏在一起,关系似乎融洽了许多。先生说:“你看这两个多亲密,像一对小情侣,可她们都是女生。”我便说:“来年春天,再接两只鸟儿回来,给她们作伴吧。”儿子说:“这次不要珍珠灰了,要一只原始灰吧。”我说:“那我们还叫他平平吧。”儿子突然就红了眼眶,急急地说:“不可以叫平平,平平只有一个,他就在木棉树下呢!”在他心里,我家的平平,永远是唯一的。虽然只陪伴了他一小段,但那些温情时刻,都镌刻在了儿子的记忆中。
三
许是天气冷了,或是这两个月我在家里的时间变多了,又或者我心情日渐明朗,散发的气息也平和了,两只鸟儿越发黏我。只要一出来,就一刻不停地要跟我在一起。我坐下来,她们一个停在肩膀上伸长脖子啃我的眼镜腿,一个落在胳膊上慢慢试探啄我的手,不然就是两个一起在头顶上争地盘。我走起来,她们也跟着一起动起来:我做饭她们去厨房,我晒衣服她们去阳台,我去楼上天台收衣服竟然也要跟着,就是一副休想把我们甩掉的感觉。百无聊赖了,两个也会一起在肩膀上睡着,还会发出轻轻的呼呼的声音。好像人放松小寐时打呼噜一般,可爱至极。
养鸟唯一的烦恼,就是到处拉屎。鸟类没有进化出强大的括约肌,不具备控制排便的能力,随时随地大小便。虽然可以通过训练养成定点排便的习惯,但这对我来说太难了。有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,专门设计了鸟鸟纸尿裤,我不想鸟儿受拘束,所以便随便了。这一随便,便是,我常常被人发现身上头上带着一些不明污垢,都是她们干的好事。有时候刚刚换好的衣服,刚刚洗的头,刚刚买的书,被搞上一坨屎,真的就很难受。不过人生不就是这样,喜忧参半,冷暖相随。既然有缘来了我家,就该自由自在,不必受那些繁文缛节的约束,尽量做自由快乐,生机勃勃的小鸟就好。
前几日我出去参加跨年活动,回来发现只有安安,寻遍角落不见喜乐踪影。心里立刻就慌了,是不是我出门太过慌张不小心把喜乐放了出去?但旋即安慰自己,不会的,她不像安安那般好奇,会常常跟着我出门,喜乐一次都没出去过。于是便和儿子一起寻找,所有的房间都找遍了,我大声喊她的名字,可回应我的,始终只有安安。找了半小时,我和儿子都绝望了。这下,只剩安安了。
坐在书桌前发呆,悲伤奔涌袭来。平日里我坐在这,喜乐就会飞来落在台灯上,静静地看着我。我便喃喃自语,轻轻喊她的名字,像平常唤她一般。儿子突然说:“妈妈,喜乐在叫呢!”我复唤了几次,竟也听到了回应,若有若无。心下大喜,这便是还在家,还安好。儿子眼尖大喊:“喜乐在阳台呢!”我回头望过去,喜乐真的在阳台,穿过层层叠叠晾晒的衣服,落在纱窗上,小小的一只,怯怯的,与我对望。
想来这几日楼上装修,电钻声刺耳,动静太大,她们定是吓坏了,才会躲到平时不会去的阳台。后面的几日,我尽量多待在家里,算是我的歉意。两小只又渐渐同往常一般快活了。
四
人类是需要交流的,但我不擅长此事,对朋友珍视又挑剔,又要讲究缘分时机,前几年搬来深圳,常常会倍觉孤单。自从鸟儿来到家里,便多了许多陪伴。看书敲字时,两小只常常盯着我看,我有时也看着她们发呆。思绪,便转瞬之间飘向了远方。
小时候,我家的村边有条小河,小河的旁边有一片树林,无聊的时候,我常常一个人在树林里玩,林子里常常传来鸟鸣,宛转悠扬,阳光洒在河面上,折射出波光一片,随着潺潺流水,阳光流向远方。我可以坐在那里,一整个下午。
多年后,在岭南的家中,看着两只鸟儿,思绪有时会飘向远方,仿佛听到故乡内蒙古树林里的鸟儿啼啭,跨越千山万水,为我而来……
忽然想起我在画家韦羲的节目里听到的一首诗,甚是喜欢,是英国诗人沃伦的《世事沧桑话鸟鸣》:
“那只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,认不出是什么鸟,
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,路过满是岩石的牧场,
我站得那么静,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。
多少年过去了,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,有的人已经谢世。
而我站在远方,夜那么静,我终于肯定,
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逝去的东西,而是鸟鸣时的那种宁静。”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