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康有生
我们嘎查位于科尔沁草原腹地,西辽河穿行而过。古河道蜿蜒曲折,在我们家门前不远处拐了个胳膊肘弯,然后向东流去……
拐弯处形成一个天然湖——哈达泡子。哈达泡子虽然水面不大,却是一泓荡漾的绿波,从来没有干涸过,它护佑着几个嘎查百姓的安泰粮丰。每到春季,它引来包括白秋沙鸭、绿头鸭等水鸟,水獾、水獭也在此筑穴垒窝。盛夏季节,一些懵懂少年便来此洗澡、练狗刨,哈达泡子将我们调皮、嬉戏的身影记录在了这泓水面上。深秋时节,候鸟迁徙,留给牧民一湖芦苇和蒲草。到了冬天,冰面上会陆续多处冰窟窿,那是打鱼人留下的痕迹。
有一天,我放学回家路过哈达泡子,忽然听到“呱呱呱”野鸭的叫声。我循着声音找去,透过芦苇的缝隙,我看到一只野鸭趴在草丛里,在阳光的照射下,颈部闪动着绿莹莹的光泽。
我心中暗喜,想把这只野鸭捡回家让额吉炖了,那可是一顿美餐啊!可转念一想:不行,它还没有死。我耳边响起老师说的话“鸟类是人类的伙伴,不能随便捕猎”,阿爸也曾说过“野鸭子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”。
我应该救这只野鸭才是。
野鸭的位置接近深水区,一个被水獭放弃的水穴旁。
我趟着水,试探着靠近野鸭。越走水越深。冰冷的河水使我没走几步,全身就起满了鸡皮疙瘩,牙齿不由自主打起架来。我在心里默念,我已是十四岁的男子汉,一定要坚持住。我与野鸭子近在咫尺时,突然左脚踩进河底淤泥里,身体顺势前倾,险些倒在水里。我有些紧张,仿佛能听到“怦怦”的心跳声。我试着直起腰,挪动一下身体,可是那只脚不能拔出,且越陷越深。
求生的欲望告诉我,要尽快脱离险境。于是,我灵机一动,将两只手伸入水中,快速地做起了狗刨。这个动作很管用,让我顺利地摆脱了淤泥。我咬着槽牙,强忍着肢体的麻木感,游到野鸭身边。
野鸭似乎见到了救星,激动地眨了两下眼睛,艰难地挪动一下身体,勉强抬起头看我一眼,又低垂下去,无神的眼睛似乎在告诉我,它已筋疲力尽了。
我伸手抚摸着野鸭的额头,它再次微微地抬一下头,还是保持着原来的体态。我用僵硬的手托起野鸭,小心翼翼地观察着,发现它左侧的翅膀耷拉着,已经断了,溃烂的伤口散发出一股腥臭味。
野鸭黑黑的羽毛已失去了光泽,只有额头和脖颈仍微微泛着光泽。这是一只当年出生的雄性绿头野鸭,两只脚蹼呈红橙色,嘴角白里透着黄,两只眼睛虽然失去了神采,仍然晶莹般地透着灵秀。
我为它取名小黑鸭。
小黑鸭非常乖巧听话,任凭我托起和察看,它喉咙里不断发出“咝咝”的呻吟声,已是危在旦夕。我将小黑鸭托在手上,艰难地游回岸边。
岸上寒风飕飕,湿漉漉的衣服裹在身上,走起路来直挺挺、硬邦邦的,我俨然成了一位冷兵器时代穿着盔甲的士兵。
我抱着小黑鸭艰难地回到了家。
额吉先是愣愣看着我,接着急忙找干衣服,并心疼地说:“抓野鸟干什么?弄得像只落汤鸡似的。”
“它受伤了,我是为了救它……”我快速地脱掉冰冷的“盔甲”,换好衣服。找来一个小鸡下蛋的窝篓,将小黑鸭放在里面。
额吉端来姜汤,看着我喝下去。然后,额吉才蹲在窝篓旁,看着仍在瑟瑟发抖的小黑鸭,问道:“你是怎么捉到这个野鸭子的?”
我回答说:“它不叫野鸭子,叫小黑鸭,左边的翅膀受伤了。”我把营救小黑鸭的经过讲给额吉听,最后说,“我抱它回来,是想给它治伤。”
额吉起身走到碗柜旁,用碗端来几条阿爸刚捞回来的小鱼,让我喂给小黑鸭。小黑鸭看到活蹦乱跳的小鱼,睁大眼睛,张了张嘴,却无力去啄食。我伸手抓起小鱼,放在小黑鸭的嘴边,它勉强地做着吞咽动作。约一盏茶时间,几条小鱼都进了小黑鸭的肚子。
隔几分钟,我就观察一下小黑鸭,它一直带死不活。
到了晚上,我高兴地看到,肚里有食的小黑鸭摆动脚蹼,试图要站起来。我大声鼓励它说:“小黑鸭加油!”小黑鸭似乎听懂了,颤颤巍巍地站起来,但还是无力行走。它有气无力地叫两声,像是告诉我:谢谢你救了我!
突然,我感到头晕目眩,身体开始发热和发抖,勉强爬到炕上,失去了知觉……
我醒来时已是后半夜,阿爸请来的苏木医生正在给我做检查。我恍惚听到医生说:“这是风寒感冒引起的暂时性休克。”
我浑身软如一摊泥,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小黑鸭,额吉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,把装有小黑鸭的窝篓放在了我身旁。小黑鸭进食后精神开始好转,一家人都很高兴。我暗想:小黑鸭伤得这样重,光靠补充食物不可能痊愈,就向阿爸求助。
阿爸是科尔沁草原上地道的牧民,多年游牧生活,让他积累了丰富的兽医知识,曾治好过草原金雕受伤的翅膀,也治好过红狐受伤的腿……
阿爸见小黑鸭的伤口已腐烂化脓,双眉紧锁,摇了摇头。
我从阿爸的表情上意识到情况不妙,再次请求道:“阿爸,您救救它吧!它失去这只翅膀,就不能在野外活下去了。”
阿爸看了一小会儿小黑鸭,咳嗽两声,劝我说:“宝音,把它送去苏木野生动物收养救助站吧!那里条件好,有益于治疗。”
“嘎查到苏木要走十几公里路,就算骑马送去,恐怕小黑鸭也受不了这一路颠簸。”我特别希望阿爸能替我送去,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,就接着说,“我浑身没劲儿,明天能不能上学都说不好,哪有时间去送它呀?”
阿爸看看室外,叹口气,自言自语:“我若是再年轻十岁嘛!”
“你阿爸气管不好,昨天晚上又跑了一趟苏木,不能再折腾了。”额吉转过头说,“他阿爸,你试着救一下小黑鸭,儿子舍命把它救回来,咱们不能眼看着它变成残疾呀!”
阿爸又咳嗽几声,一咬牙说:“那好吧!我来试一试。小黑鸭的伤口已经感染,不一定能救治成功。”
我明白,阿爸是在给我打预防针,怕万一治不好落下埋怨,赶紧说:“阿爸出手一定能成功,不成功也没关系。”
额吉伸手摸摸我的额头,慈爱地笑了。
阿爸认真地给小黑鸭做了正骨缝合、抗菌消炎、竹夹板固定等处置,足足忙了半个多小时。最后,他松了口气说:“还好,小黑鸭的左翅根没有完全断裂,我尽了力,好到什么程度只能靠天意了。”
阿爸的话,让我悬着的心落了地。
两周后,我惊喜地看到,小黑鸭的左翅膀可以扇动了。
这个冬天,我和阿爸多次去哈达泡子凿冰窟窿捞鱼喂小黑鸭。
一晃,冬去春来。
一天清早,一阵“呱呱呱”急促的叫声,从鸭舍里传出来。我知道,小黑鸭要离开我们去找妈妈了。我不由得黯然神伤,心生不舍。不过,理智告诉我,小黑鸭终究要回归自然,这也是我们一家人为之努力的所在……
阿爸、阿妈没忍心出屋,站在窗前向外看。我走到鸭舍门前,打开了门。
今天的小黑鸭,显得十分乖巧,它摆着脚蹼,高扬着头,没有急着去觅食,而是很有礼貌地围着我绕圈,用喙啄着我的裤腿,做着亲昵动作。稍后,它抬起头望着上房屋门叫了两声,然后“扑棱棱”做个振翅欲飞的动作,以此感谢这个有恩于它的家。
小黑鸭飞走了,去了属于它的自然王国。
我看着小黑鸭展翅飞向蓝天,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,落在了哈达泡子水面上。我流下了两行热泪,追逐到河岸边,却没有见到小黑鸭的身影。我不断地调整视角和方向,努力地搜寻着河面。
终于,透过芦苇的缝隙,我看到小黑鸭静静地趴在水獭放弃的水穴旁,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……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