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于志超
翡翠山谷的晨雾还未散尽,露珠在草叶上悄悄折射出二十七种颜色的光。小蜗牛阿科从潮湿的苔藓里探出触角时,发现自己又长大了一圈——确切地说,是背上的螺旋纹贝壳向外延展了半厘米的大小。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七天,也是第七次用黏液在青石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刻度。
“阿科,你的城堡又变重啦。”粉蝶小姐扑棱着缀满金粉的翅膀掠过,尾音像撒落的花瓣飘在空中。她的家是整片苜蓿田,昨天还在东边山毛榉的枝头过夜,今晨又沾着野蔷薇的香气出现了。
阿科缩了缩小脖子,感觉背上的壳压得食管有些发紧。他望着蝴蝶消失的方向,露水从触角尖端缓慢滴落,在石板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水洼。这时泥土突然翻涌,蚯蚓先生顶开腐叶钻出来,沾着泥星子的圆环身体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。
“要我说,你该学学我。”蚯蚓扭动着钻进一株蒲公英的根系,“大地就是最好的棉被,何必背着石头走路?”他的声音随着深入土层变得闷闷的,最后的半截话也被吞没在黑暗的地底。
阿科并没有说话,只是用腹足慢慢碾过青石板上的露痕。他能清晰感觉到壳的重量,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从脊椎蔓延到每根神经末梢。但奇怪的是,每每山风掠过壳顶的气孔,整个壳又会传来空灵优美的嗡鸣,像是有人在轻轻叩响他的屋顶,弹奏着动听的音乐。风为伴、雪为舞、雷为歌、霜为画。一切显得那么美,那么美!
正午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。阿科刚爬到半山腰的鹅卵石小径,豆大的雨点就砸在壳上,不断发出一个又一个脆响。他看见粉蝶小姐的翅膀被雨水打成了皱巴巴的绢纸,正狼狈地躲在牛蒡叶下瑟瑟发抖。蚯蚓先生更惨,雨水灌进地洞,把他冲到了路面,像根泡发的麻绳般可怜的瘫在泥水里。
“要进来躲雨吗?”阿科微微抬起壳口。他的黏液在雨水中变得格外滑润,此刻正牢牢吸附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侧面。蝴蝶的鳞粉在潮湿中失去了光彩,蚯蚓的环带被雨水冲刷得惨白,而他的壳在暴雨冲刷下却泛着珍珠母贝的耀人光泽。
那天深夜,当月光为山谷披上银纱,阿科听见老松树在风中对他低语:“孩子,看见年轮里沉睡的琥珀了吗?那是松脂背着时光行走的痕迹。”阿科抬头观看,松树爷爷皲裂树皮的纹路间,果然嵌着几粒金黄色的树脂,里头封存着远古的时光和蚊虫。
暴雨过后第七个满月,阿科在攀爬风铃崖时遇到了真正的危机。陡峭的岩壁上布满锋利的石英结晶,他的腹足被割开无数道伤口——疼痛和疲累双重袭击了它,身体下的黏液混着血丝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。最危险的那刻,他的壳卡在岩缝里,夜枭的叫声近在咫尺。
“扔掉壳就能活命。”岩缝里的地衣突然开口说话,它们的菌丝在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幽蓝,“你看悬崖下的蜗牛壳,都是聪明蜗牛的选择。”
阿科的触角颤抖着扫过岩壁,突然触到某种凹凸的纹路。那是无数前辈蜗牛留下的黏液化石,在月光下连成蜿蜒的银河。最古老的痕迹已经与岩石融为一体,最新鲜痕迹的还带着潮湿的水汽。他忽然明白,这座悬崖本就是由亿万蜗牛的坚持堆砌而成。
当启明星升到崖顶时,阿科的壳数度无处可避的与石英岩摩擦出细小的火花。那些嵌在壳缘的碎晶,此刻也不知道,它们后来成了阿科不可分割的独有的“勋章”。破晓时分他站在崖顶,看见自己的黏液痕迹在朝阳下闪着虹光,从谷底一路蜿蜒到云端。
三年后的雨季,阿科的壳上出现了第一道金色纹路。翡翠山谷的动物们的传说,那是阳光在螺旋纹里奔跑时留下的脚印。粉蝶小姐的翅膀换过二十七次,蚯蚓先生搬了四十九次家,而阿科依然背着他的城堡,在露水里写下第一千零一个刻度。
某个晨雾弥漫的清晨,新生的蜗牛宝宝们围着阿科叽叽喳喳:“背着这么重的壳不累吗?”阿科慢慢转过身子,让朝阳穿过壳顶的气孔。光柱中浮动的微尘突然化作飞舞的金粉,在小蜗牛们惊讶的注视下,他壳内的腔壁上竟然显露出整个山谷的地图——每道纹路都是他走过的路,每个气孔都对应着浩瀚星辰的位置。
“你们看,”阿科的声音混着山涧雄浑的回响,“我的家装着整个世界的倒影。”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