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谭丽挪

秋阳把最后一串柿子晒成红灯笼时，我们的黄金城堡落成了。

村东头的打麦场上，十二座麦秸垛像披着金甲的巨人，散发着阳光烘烤过的甜香。

小伙伴们也进入了各自的角色。“冲啊！”大壮挥着竹竿当宝剑，率先冲向最高的那座城堡。麦秸在脚下簌簌作响，我们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，惊起几只偷食的麻雀。爬到垛顶的刹那，整个世界都在脚下旋转——远处青砖灰瓦的村落像积木搭的玩具，晾在竹竿上的床单成了飘舞的彩旗。

“报告队长！东南方向发现敌情！”小花突然指着田埂。我们齐刷刷趴下，看着隔壁村的“敌军”举着玉米秆逼近。大壮抓起两把麦秸当令箭：“二丫带人挖陷阱，小虎准备弹药！”所谓的弹药，其实是晒干的苍耳球，粘在衣服上能让人跳脚。

一阵激战过后，大家从“敌军”变成了“友军”。此时正午的阳光把麦垛晒得暖烘烘的，我们惬意地躺在松软的“金窝”里。小虎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烤红薯，我们瞬间直了眼，纷纷围了过去。小虎小心翼翼地给我们分烤红薯。红薯皮裂开的瞬间，焦糖色的香气惊醒了打盹的秋风，也惊醒了我们肚子里的小馋虫。

“快看！”小虎突然指着天空。大雁排着人字形掠过，羽尖染着麦浪的金黄。我们欢呼着跟着雁群奔跑，麦秸在身后扬起细碎的金雨。

疯玩了一天的我，晚饭时间才出现在饭桌旁。帮妈妈刷碗时，我在灶台边发现了一盒火柴，磷纸上的划痕像道小闪电，让我想起了安徒生童话里的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。“要是能在麦秸垛旁生堆篝火……”这个念头像颗火星，在心底噼啪作响。趁家里大人不注意，那盒火柴被我藏在了衣兜里。

我把想法告诉小伙伴们时，他们七嘴八舌讨论起来，大壮首先站出来：“红薯烤热了吃，喷香喷香的。”二丫也说：“爸爸用麦秸做引火柴，生火很容易。”小花怯怯地说：“我拿土豆，今年的土豆最好吃了。”新的“作战计划”商量完毕。在那个月亮特别圆的周末，我们抱着偷渡出来的红薯、土豆溜向打麦场。夜风把麦秸的甜香酿成了蜜，蟋蟀们正在草茎上练习大合唱，声音很迫切。我颤抖着划亮火柴，火苗蹿起的瞬间，小伙伴们的眼睛都变成了星星。

忽然，一股旋风卷起燃烧的麦秸，火舌舔上了旁边的草垛，瞬间变成一条火龙，我们拼命踩踏，可火焰像调皮的小怪兽四处乱窜。火势越来越大，小花的漂亮刘海打了卷，哇的哭起来。不知道谁喊了一声，“快跑吧！”紧接着，一个个身影仓惶逃离火场，留下不知所措的我。浓浓的烟火惊醒守夜的狗，此起彼伏的犬吠中，整个村子都亮起了灯。大人们举着铁锹水桶冲来时，我们的“黄金城堡”已经变成跳动的火柱。火光映着姥爷颤抖的白胡子，他存放在这里的引火柴和草料全化作了飞舞的黑蝶。爷爷也急得直跺脚：家里的老黄牛一冬的草料啊！

我摸到口袋里的火柴盒，外壳已经被我的汗水浸湿变形。“是小挪带的火柴！”不知谁喊了一声。所有目光突然有了重量，压得我喘不过气。我转身狂奔，坏了，坏了，惹大祸了，爸爸妈妈一定不会轻饶我。

我边哭边跑，夜露打湿的裤脚越来越沉，还有些凉，直到一只手把我拽住，原来是奶奶追上了我。

“大孙女，你往哪跑？跟奶奶回家。”

奶奶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，手电筒的光圈就在我脚前。

我知道，没事了，奶奶最疼我。月亮趴在窗户上看着我，我钻进奶奶的被窝，很快进入了梦乡。

第二天，我把放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，从奶奶给我的零钱罐小猪的肚子里取出几个硬币，去小卖部买玻璃珠。我听着老板娘数玻璃珠的碰撞声，也听到了叹息声：“引火柴没了，火柴都卖断货啦，磨面的牲口还在吃焦草呢。”说话时老板娘的眼睛一直看着我，那眼神分明在责怪我不是个乖孩子。

春天不知不觉地来了，幸存下来的麦秸垛越来越小，最后消失了。

我们在被烧过的麦秸垛周围种下向日葵，奶奶说被火烧过的土地最肥。

等村庄覆盖上深秋的晨霜，打谷场上堆起了新麦秸，我们开始重建城堡。大壮推来独轮车运麦秸，小花编了草绳加固垛基。当我把最后一捆麦秸码成尖顶时，突然觉得自己像取得胜利的将军。

夕阳给新麦秸垛镀上金边。

小虎默不作声地用玉米皮和麦秸扎成个好大的稻草人，像一位守护黄金城堡的卫兵。晚风拂过，稻草人臂弯里挂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我们写下的防火守则。我们和黄金城堡的卫兵一起守卫着黄金城堡。

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，我们的黄金城堡成了胖乎乎的白蘑菇。我们裹成粽子在垛间穿梭。堆雪人，打雪仗，从麦秸垛上滚下。

如今每当我见到火柴，总会想起那个滚烫的秋夜。火焰在记忆里渐渐冷却，凝成麦穗状的琥珀，封存着那个金黄的城堡，金黄的村庄，还有那金黄金黄的麦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