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张维兴
七月的辽河甸子，像一块被烤软的绿毯，草尖卷着焦边。羊群散在坡地上啃草，咩叫声被热浪揉得稀碎。莫日格勒斜靠在歪脖子柳树上，手机插着充电宝刷短视频，牛仔裤上沾着草汁和羊粪渣。不远处的土坡下，牧仁盘腿坐着，膝盖上支着平板电脑打游戏，还时不时抬头瞪一眼啃到他家苜蓿地的白山羊。
“莫日格勒！你家‘老拐子’又啃我家草了！”牧仁暂停游戏，声音穿透蝉鸣。那只瘸腿老山羊正欢快地拱着苜蓿，尾巴甩个不停。
莫日格勒扯了扯嘴角，动都没动：“你家草长得比我家羊还肥，啃两口咋了？” 他俩本就是镇中学初三同班同学，在学校就不对付。一个是爱撞人的体育委员，一个是爱打小报告的数学课代表。没想到暑假回村放羊，又成了甸子上的“对家”。
牧仁站起身，拍了拍裤子上的土：“咋了？你家羊金贵，吃我家草不给钱？再不管，我拿石头砸了啊！”
“你试试？”莫日格勒也站起来，把手机塞回裤兜，大步走向老山羊。两人隔着狼尾草对峙，羊群却还在旁边茫然地嚼着草，完全没察觉主人们之间的火药味。
这时，田埂上传来清脆的笑声。萨日娜和其其格挎着竹篮走来，篮子里装满了刚摘的野杏，黄澄澄的。萨日娜是莫日格勒的妹妹，扎着高马尾，校服裙摆随风飘起。其其格和牧仁同班，是文艺委员，总爱穿白色连衣裙，手里还抱着本《飞鸟集》。
“哟，俩羊倌又吵架呢？”萨日娜把竹篮往地上一放，挑了颗最大的杏递给其其格，“其其格你看，这杏甜得能粘牙。”
其其格接过杏，小声道谢，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牧仁。牧仁立刻收起怒容，假装整理羊群，耳朵却竖得老高。莫日格勒白了他一眼，蹲下身给老山羊挠痒痒。
“我们去河边洗杏，你们去不去？”萨日娜晃了晃手里的杏。辽河在甸子边缘拐了个弯，浅滩的沙地是村里孩子夏天的天然乐园。
“去！”莫日格勒立刻答应，他早就想躲开这日头。牧仁犹豫了一下，看着其其格跟着萨日娜往河滩走，也默默跟上，把平板电脑塞进背包。
河滩的浅水区清凉宜人。萨日娜脱了鞋就往水里跑，把杏放在竹篮里漂在水面上。她撩起水花，溅得其其格裙摆都是水珠。
其其格蹲在岸边，捧水洗脸，长发垂下遮住侧脸。牧仁躲在蒲草后面，假装找鱼，眼睛却盯着其其格被水打湿的发梢。莫日格勒把羊拴在柳树上，脱了T恤跳进水里：“牧仁，躲那边干啥？怕我把你手机泡水里？”
牧仁脸一红：“谁怕了！我在看有没有小龙虾。”他往水里走了两步，凉鞋一滑，差点摔倒。萨日娜笑得前仰后合：“牧仁你可别掉水里，你那平板进水了，你妈能扒了你的皮。”
正闹着，莫日格勒家的老山羊突然挣脱缰绳，朝着河滩狂奔而来。“老拐子！你找死呢！”莫日格勒大喊着追上去，牧仁家的头羊也跟着起哄。两群羊在河滩上乱窜，踩得水花四溅。
“哎呀！羊要啃到薄荷了！”其其格指着岸边的绿苗，那是她想摘回去泡水的。萨日娜赶紧去赶羊，却被老山羊撞个趔趄。牧仁见状，下意识去拉老山羊的缰绳，却被莫日格勒一把推开：“谁让你碰我家羊！”
“我帮你赶羊啊！”牧仁也来了脾气，“狗咬吕洞宾！”
两人在水里推搡起来，莫日格勒个子高力气大，一把将牧仁推倒在浅滩上。牧仁呛了口水，爬起来时头发全湿，眼镜也歪了：“莫日格勒你有病啊！”
“我有病？你刚才盯着其其格看的时候咋不说自己有病？”莫日格勒红着眼吼道，拳头攥得咯吱响。其其格和萨日娜吓得不知所措。
牧仁的脸瞬间涨红：“我看怎么了？犯法啊！”
“你看就不行！”莫日格勒上前一步，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一起。羊群在旁边“咩咩”叫着，仿佛在给这场架加油。
“够了！”其其格带着哭腔喊道，“你们俩能不能别吵了？跟小孩子似的！”她捡起漂在水里的竹篮，杏已经撒了一半，“走，萨日娜，我们回家。”
萨日娜瞪了莫日格勒一眼，跟着其其格离开。牧仁看着她们的背影，又看看怒气冲冲的莫日格勒，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。他摘下眼镜擦水，转身去追自家的羊，嘴里嘟囔着：“神经病。”
莫日格勒站在水里，看着一地的杏和被踩烂的薄荷，心里堵得慌。辽河的水从脚边流过，却冲不散空气中的尴尬。
那天下午，甸子上安静得可怕。莫日格勒把羊赶到远处，牧仁躲在草垛后面，平板电脑也玩得没滋没味。夕阳把河滩染成橘红色时，萨日娜发来微信：“我和其其格明天去镇上图书馆，不想看见你们俩‘羊倌’。”
莫日格勒看着微信没回。牧仁则盯着班级群里其其格发的图书馆照片，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又划，最终什么也没说。两个少年隔着羊群，各自踢着石子，都盼着这破暑假快点结束。
第二天一早，莫日格勒在河滩找羊鞭时，发现了牧仁湿透的平板电脑。正犹豫要不要还，就看见眼睛红肿的牧仁急匆匆跑来。
“你看见我平板了吗？”牧仁带着哭腔，“我昨天落这儿了。”
莫日格勒把平板递过去。牧仁发现屏幕黑屏，急得眼泪都掉下来：“完了完了，这是我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……”
莫日格勒有点不好意思：“要不我帮你问问我叔，他会修电子产品。”
“真的？”牧仁抬起头。
“嗯。昨天……对不起啊，我不该推你。”
牧仁擦了擦眼泪：“我也不该盯着其其格看……”
两人正说着，远处传来萨日娜的声音：“哥！牧仁！快来帮我赶羊，它们又啃苜蓿了！”
莫日格勒和牧仁对视一眼，同时笑了。“走吧，羊倌。”莫日格勒拍了拍牧仁的肩膀。“走就走，学霸。”牧仁抹了把脸，跟着他往甸子深处跑去。
羊群在阳光下咩叫着，两个少年跑过开满野花的草甸，把昨天的别扭都甩在了身后。辽河依旧静静流淌，映着蓝天白云，也映着少年们吵吵闹闹却又渐渐靠近的夏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