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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疆长城:泥土里的民族交融故事

●闫洪森 陈永生

▲金界壕遗址。

◀库伦长城皂户沁烽火台。

▲金界壕哈达营子6段。

在通辽的草原与丘陵之间,一段段忽隐忽现看似普通的土墙,其实是古长城类遗迹,它承载着跨越千年的历史记忆。它们有的历经两千年风雨,有的也已度过八百个春秋。这些并非普通的残垣断壁,而是北疆大地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生动见证。从秦汉时期抵御外敌的军事防线,到金朝构筑的草原界壕,它们早已超越防御工事的原始功能,化作一部镌刻在大地上的立体史书,默默诉说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壮阔历程。

长城类遗产是中国古代民族关系发展的产物,长城自身既是渔猎文明、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三种人类文明之间斗争与交融的产物,又见证了我国民族融合过程中渔猎民族与农耕民族融合的历史,在长城类遗产中具有独特性。

那个时代、那些人物似乎离我们遥不可及,我们无法感知当年的炮火硝烟、金戈铁马。但是如今的遗址,则是古人留下的宝贵财富。 “折戟沉沙铁未销,自恃磨洗认前朝”。千年的蜂火硝烟早已徐徐散尽,只留下千年智慧的灵光还在沉寂的边墙上隐约闪现。我们在丛山峻岭中追寻祖先远去的背影,我们在历史的长河里打捞民族失落的文化印记……

金界壕:草原上的“土龙”往事

女真人的“长城智慧”。12世纪初,松花江畔的女真族如同突然迸发的火焰,迅速崛起。1115年,完颜阿骨打建立金朝,不久后便与南宋、西夏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。然而,金朝的北方边境却并不太平,塔塔儿部、蒙古部的骑兵时常南下侵扰,让女真人头疼不已。为了抵御这些“不速之客”,金朝开始了一项庞大的工程——修筑界壕。

金界壕与人们熟悉的砖石长城截然不同,堪称草原版的“超级工程”。工匠们充分发挥智慧,因地制宜开展建设。在平坦开阔的草原,他们挖深沟,再用挖出的土堆成墙;遇到山地,就地取材,用石块垒砌,既节省了材料,又巧妙利用了地形优势。这条界壕绵延5500公里,横跨中国、俄罗斯和蒙古三国,远远望去,就像三条盘踞在草原上的“土龙”。

通辽地区的金界壕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当地的蒙古族牧民至今还会指着草原上的土垄,自豪地说:“看,这就是老辈人说的金长城!”这段界壕最令人称奇的,就是对草原地形的巧妙运用。在山脚下,壕沟挖得又深又直,如同给骑兵设下的天然陷阱;到了山脊上,石墙顺着山势蜿蜒起伏,远远看去,恰似一条石龙在山间盘旋,尽显古人卓越的建筑智慧。

边堡里的生活与战争。在扎鲁特旗,金界壕自东北向西南贯穿全境,东接兴安盟科右中旗,西至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。修筑方式灵活多样,平原地区以土筑为主,山地则采用石块垒砌,墙体内部填充碎石,十分坚固耐用。据统计,扎鲁特旗现存金界壕全长88338米,其中保存较好的有35897米,保存一般的15270米,保存较差的8970米。

沿着金界壕前行,能发现8座边堡,它们就像“土龙”身上的鳞片,见证着昔日的风云变幻。这些边堡大小不一,保存状况也各不相同。浩布勒图1号边堡虽然墙头上已长满野草,但仍能看出当年的模样:四四方方的土墙,东门宽达9米,足以让骑兵和马车顺利进出。乌兰哈达堡如今只剩高低不平的土垄,可仔细辨认,依然能看出其方形布局。

考古人员在边堡中发现了锈迹斑斑的铁箭头、磨损的铜钱、陶制炊具等文物,这些物品拼凑出了“亦兵亦农”的戍边生活图景。春天,士兵们放下武器,开垦荒地、播种粮食;秋天,忙着收割打草、储备物资;到了冬天,草原上寒风呼啸,他们则紧握武器,警惕地守望边疆。这些边堡不仅是军事防御据点,更像是一个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小社会。

霍林郭勒的“美食河”与界壕。在霍林郭勒市,金界壕与一条名为“霍林郭勒”的河流结下了不解之缘。“霍林郭勒”在蒙古语中意为“美食之河”,单听名字就让人充满遐想。金代时,这条河叫鹤午河,是界壕东北路和临潢路段的分界线。

霍林郭勒的金界壕全长22公里,部分段落已消失不见,但留存下来的遗址依然气势非凡。在西风口村附近,有一段228米的石墙,石块大小不一,却垒砌得严丝合缝,宛如一道灰色的龙脊俯卧在山坡上。当地老人回忆说,过去这里的石墙更高,骑马的人站在墙下,得仰着头才能看见墙顶。

哲里木盟博物馆(今通辽市博物馆)曾经对一座边堡进行发掘,在边堡中发掘出大量文物,生锈的箭头、磨损的铜钱、带花纹的陶片以及农具等。这些物品拼凑出800年前的生活场景:春天耕种,秋天收获,冬天防御,边堡中的士兵们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样的生活。

当你行走在金界壕上,古人“因地制宜,就地取材”的智慧令人赞叹不已。在扎鲁特旗巴雅尔图胡硕嘎查等平缓地带,工匠们挖壕取土,直接堆筑墙体。虽未经过夯打,但通过边挖边踏,使墙体异常坚实。壕堑在外,堤墙在内,形成了双重防御屏障,有效阻挡骑兵冲锋。

当界壕延伸至山势险峻之处,取土困难,工匠们便就地取用石块、石板,或垒砌或土石混筑。扎鲁特旗境内有6处石筑墙体,总长1345米,随山势起伏,如巨龙腾挪,至今仍能让人感受到其险峻。

值得注意的是,霍林郭勒段界壕墙体上未发现一座马面,这或许是工程仓促、防御体系尚未完善的体现。金界壕是金王朝晚期国力衰退、在蒙古大军压力下疲于应对的缩影。尽管它最终未能阻挡成吉思汗的铁骑,公元1234年,金朝在蒙宋夹击下灭亡,但学者王国维曾评价:若金朝国力强盛、统帅得力,金界壕仍不失为有效的边防策略。它的失败,不仅是军事上的,更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。

金长城是古代的战场,许多悲壮的故事在这里产生。置身于这片古战场之中,回顾昔日岁月,刀光剑影跃然脑海。仅存在 100 多年的金朝,兵连祸结,是一个充满烽火的时代。金与南方的宋、北方的蒙古战争都是为了争夺对中原的统治权,人民的财产和生命,在统治者眼里,从来都是不需要考虑的。从这点来说,战争无疑是人民的灾难。站在壕边,凭吊怀古,会使人既为古代北方各族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而自豪,也为没能亲眼目睹这一伟大工程的全貌而惋惜。无论如何,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,金界壕这一深沟高垒的雄伟建筑,堪称历史上的奇迹。

秦汉长城:通辽地区最早的“文明纽带”

将时光回溯千年,霍林郭勒、扎鲁特旗金界壕以南的奈曼旗、库伦旗大地上,横卧着更为古老的秦汉长城。它宛如一道褪色的土垅,静立于山梁沟壑之间,不仅是刀光剑影的军事壁垒,更在历史的长河中,成为农耕与游牧文明碰撞、交融的地理坐标。

蒙恬将军的“超级防线”。公元前221年,秦始皇统一六国后,将目光投向北方的匈奴。他派大将蒙恬率领30万大军北击匈奴,并下令修筑一条“超级防线”——从临洮(今甘肃岷县)一直延伸到辽东,全长一万多里,这便是最早的万里长城。

奈曼旗和库伦旗保留着当年秦汉时期长城的重要部分,两段长城加起来长91.6公里。如今,这些长城大多已成为土垄,但仔细观察,仍能发现古人的巧思。在牤牛河、养畜牧河等区域,古人巧妙地将河流作为天然壕沟,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;在山地,用石块垒墙;在平原,则夯土成墙,最高处可达5米。

在奈曼旗,现存63.5公里的秦汉长城遗址展现出独特风貌。其中,“因河为塞”的设计令人惊叹,在牤牛河流域,古人利用天然河道作为防御屏障,现存19200米的河险段落。善宝营子古城出土的秦诏书陶量,无声地诉说着中原政权对边疆的经略。考古研究表明,秦汉长城除了军事防御功能,还是农牧交错带的文化分界线。奈曼旗沙巴营子古城出土的汉代铁犁,与北部草原发现的游牧器具形成鲜明对比,印证了“南耕北牧”的格局。

站在库伦旗马营子烽火台遗址俯瞰,秦汉长城与金界壕形成了有趣的时空对话。秦汉长城多沿山脊直线修筑,体现出中央集权的统一规划;而金界壕呈曲线蜿蜒,反映出女真民族“因势而建”的实用主义。这种差异,正是中华民族“多元一体”的生动体现。

烽火台与边堡:古代的“快递站”

秦汉长城最有趣的地方,在于其配套设施。在奈曼旗和库伦旗,共发现3座边堡、4座烽火台,它们犹如古代的“快递站”和“警报器”。

双合兴烽火台如今已坍塌成土丘,但在当年,它可是传递军情的“高科技”设施。一旦发现匈奴骑兵,士兵便会在台上点燃狼粪,浓烟滚滚,几十里外都能看见,迅速将警报传递出去。附近的边堡则是士兵们的“家”,里面设有营房、仓库,有的边堡还开辟土地种植粮食,实现自给自足。

在奈曼旗的沙巴营子古城,考古队出土了一件珍贵文物——印着秦始皇诏书的陶量。这个陶量如同古代的“官方量筒”,上面刻着统一度量衡的命令,这表明两千年前的秦朝,已将中原的文化和制度传播到北疆地区。

长城下的“农牧交响曲”。秦汉长城不仅是军事防线,更是一条“隐形的分界线”。长城以南,人们耕种土地、建造房屋,过着农耕生活;长城以北,牧民们赶着牛羊,逐水草而居。然而,这条分界线并非不可逾越的“铁壁铜墙”。

匈奴人常常骑着马来到长城脚下,用皮毛、马匹换取中原的粮食、丝绸;中原的士兵和百姓也学会了放牧、骑马等技能。久而久之,长城沿线成为了“混搭区”,人们的生活方式、语言文化相互交融。有人早上喝奶茶,晚上吃小米饭;有人既能说汉语,也懂匈奴话。这种“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”的生活,生动展现了北疆文化的独特魅力。

秦汉长城的深远影响,远超其军事功能。它客观上划分出一条重要的文明分界线:长城以北是广袤的草原,适宜游牧;长城以南是温暖的河谷平原与丘陵,利于农耕。同时,长城地带“既宜牧又可扩耕”,成为农耕与游牧民族反复争夺的“拉锯区”。在长期的“你进我退”中,这里形成了独特的半农半牧经济带和民族杂居融合带,长城也成为不同生产方式、生活方式、文化习俗碰撞、交流、融合的大熔炉。

与早期的战国长城相比,秦汉长城在通辽地区虽多为简陋土筑,但其防御理念更为系统。烽燧设于视野开阔的山巅,以烟火快速传递军情;障城作为守军驻扎营地,虽规模不大,却是支撑防线的关键节点;同时充分利用牤牛河、养畜牧河等自然河流作为天堑,与长城、烽燧、障城、后勤基地等形成梯次配置,兼具预警、阻敌、固守、屯垦等多重功能,为后世的长城防御体系奠定了基础。

长城背后的“团结密码”。从秦汉到金朝,尽管修筑长城的民族不同,一个是中原的汉族,一个是东北的女真族,但他们在建筑理念上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。女真人懂得利用高山、河流等天然屏障,说明无论哪个民族,在面对生存挑战时,都会因地制宜,想出相似的智慧方案。

更值得一提的是,金朝女真人的祖先可追溯至肃慎、靺鞨等古老民族,后来又与满族一脉相承。他们修筑长城的方式,与之前的赵长城、燕长城,以及后来的明长城,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这种跨越千年的“同款智慧”,正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最真实的体现,彰显了各民族在文化和智慧上的深厚渊源。

战争与和平:长城内外的故事

历史上,长城两边不时战火纷飞,金朝与蒙古部落、秦汉与匈奴部落之间的战争频繁发生,给百姓带来了沉重的灾难。然而,除了战争,更多的是和平时期的交往。在金界壕的边堡中,出土过中原样式的铜钱,也有草原风格的马具;秦汉长城附近的城址里,既有中原的陶片、铁器,也有匈奴的青铜饰件。

这些文物犹如一扇扇小窗口,让我们看到,即便在战争年代,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也从未中断。牧民学会了耕种,农民掌握了放牧技能,不同民族相互学习,你教我做奶茶,我教你做面条。这种生活层面的交融,远比任何盟约都更加牢固,成为民族关系的重要纽带。

如今,当夕阳为金界壕镀上金边,晨雾笼罩奈曼旗的秦汉长城,这些古老建筑早已超越了军事意义。它们如同大地上的年轮,记录着北方民族从“隔墙相望”到“跨墙共融”的历程。在这片土地上,蒙古族牧民在界壕遗址旁放牧,汉族农民在长城脚下耕种,各族儿女共同守护着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。这正是历史给予我们的深刻启示:再坚固的城墙终会倾颓,而民族交融的纽带却会愈发坚韧。

今天的长城:从防线到纽带

如今,扎鲁特旗、霍林郭勒的金界壕,奈曼、库伦的秦汉长城,均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保护这些长城遗迹,不仅是守护几段土墙,更是守护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。

当地政府在长城遗址附近设立保护碑,并组织志愿者巡逻,防止遗址遭到破坏。一些地方将长城与草原旅游相结合,推出了特色旅游项目。游客们站在金界壕的土垄上,聆听牧民讲述当年的故事;在秦汉长城的烽火台下,观看考古队员挖掘文物。这些活动让长城从“高冷”的历史遗迹,变成了可触摸、可感受的文化纽带,拉近了人们与历史的距离。

长城长,情谊更长。站在通辽的草原、丘陵上,望着那些蜿蜒的土墙,不禁感叹时间的力量。两千年前,秦汉的士兵在这里警惕地瞭望匈奴骑兵;八百年前,金朝的将士在界壕边生火做饭。如今,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去,唯有这些土墙在风中默默伫立。但它们并非真正沉默,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诉说着北疆大地上各民族如何在冲突与和平中,逐渐凝聚成一个大家庭。见证着历史上无论哪个民族当政,都凭借智慧和勤劳,在这片土地上创造美好生活。

历经千年风霜,北疆长城或许已变得残破,但它承载的文明密码与民族精魂,早已深深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之中,历久弥新。保护、研究这些长城遗迹,讲述它们背后的故事,就是守护我们共同的历史记忆,筑牢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家园。因为,长城内外,皆是中华大地。长城南北,血脉紧密相连。这便是北疆长城留给后世最雄浑壮阔的启示,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最生动的诠释。金界壕、秦汉长城,这些由泥土和石块堆砌而成的古老建筑,已然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“活教材”,见证着各民族的故事,汇聚成波澜壮阔的中华文明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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