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周中茹
午夜于哭泣中醒来,梦中父亲开着车拉着我们七个孩子又去割猪菜,可当我们割了几麻袋菜,父亲却四处寻觅不见……
弹指一挥间,父亲已离开我整整四十年了。
四十年,多少次为这根支撑全家的巨柱倾倒而悲痛欲绝;多少次为收拾父亲身后的烂家而哀嚎震野;多少次把心中的苦痛和生活中的一点甘甜在父亲坟前轻声讲述……
想我自二十三岁出嫁离开娘家,多少悲痛的回忆,心血和着泪水一起吞咽,直到父亲躺进坟墓,我才有了倾倒苦水的场地。然而,一个在里头,一个在外头……
而那个总是微笑着的、眉目清朗慈祥的父亲却永远刻在女儿的心里。
父亲内心的苦从不示人,而我却完全了解,因我是他最疼爱的女儿。他因我知他而疼我,我因他疼我而更知他!
笑在面、泪在心的父亲,您在天堂还好吧?
荒寒的儿时无趣事。而父亲专为我做的书箱,为让我不再背弟妹们而打的木轮小车,贪黑修好我明早要拉两个小时的风箱,起早磨好我下午剁猪菜的刀……这些别人不屑一提的往事,在只有怨和泪的日子里,让我倍感珍贵。我非常怀念父亲,尽管父亲走后给我留下了大堆麻烦。
在弟兄姊妹七个中,我是唯一像父亲的子女。所以受益的是别人,受苦的是自己。
父亲总想偏疼我,可力不从心。知我资质强于别的兄弟姐妹,可无力雕琢。无能者更需要家长偏疼……
知我对亲情的渴求远胜于物质,也只能在物质上委屈我。父亲走后,我对娘家竭力帮衬的动力是什么?是那仓房中父亲为我藏起的一小块猪肝,是碗底他舍不得自己吃光而给我留的那一点点鸡蛋酱!娘家的一副烂摊子是父亲未尽的职责,我只能苦苦地撑起来。
记忆中的父亲性格豪放,幽默风趣,重亲情、讲孝道,与人交往热心友善。他喜欢喝酒,喜欢交友,我家被友人称为“联营大车店分店”。尤其是在六十年代,正值国家和百姓都处于极为困难的时期,父亲所做所为彰显了一个男人的本色。
父亲常派我把刚发的工作服送给农村的伯父,并且一直供侄儿侄女读书。每到冬天,还让我时常为两位患肺病的伯母买药,嘱我每天给奶奶端屎倒尿。他不仅将自家都不够吃的粮食定期送给农村贫穷的亲戚,还时常把从农村要来的杂粮、柴草分给生活困难的邻居。父亲的善良仗义在单位、在邻里、在亲友中都有口皆碑。
在那个不正常的年代,为养家被冠以“投机倒把”罪名的父亲,即使被投入监狱也不牵连朋友,几个人做的买卖他全部一人承担。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挨整的父亲自嘲为“老运动员”,开完批斗会回家还眉飞色舞地讲会场趣闻,谁谁把会议组织者问得哑口无言,谁谁的怪话让严肃的会场笑翻天……父亲用他的风趣乐观感染着被乌云笼罩的家。
虽然读书不多,父亲却写得一手好字,还画得几笔彩墨。在没有任何娱乐的年代里,逢年过节,父亲用废纸壳做扑克领我们玩儿。他画的花鸟鱼虫豺狼虎豹那么逼真。
父亲是本地第一代汽车司机,他技术精湛,三十几年集驾驶修理任务于一身,自己开的车都是工作间隙自己保养修理。老领导夸他是一个从未花过修理费的司机,别人也说周师傅的耳朵比大修厂修理工的耳朵都管用,只要车一发动,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故障在哪儿。只是他有时要到小酒馆门口边喝边听,而且有很多司机宁愿把修理费送到小酒馆。
父亲性格很好,无论多苦多累,他从不拿孩子们发泄。有时多病的母亲给哪个弟弟告状,要父亲代打一顿,父亲也总是一句“谁替你得罪那人啊”一笑而过。他很少发脾气,心中有不悦就喝酒。下酒菜就是炒黄豆、炸鸡蛋酱。喝完倒头大睡一觉,醒来就谈笑风生。心情好时更喝酒啦,喝完又唱又跳,妙语连珠,有时连邻居都加入进来,简直就是一个小型会演。那时我家房子不大,却有一个大院子,在那个人为灾害和自然灾害共同侵袭的年代里,是父亲用他那略显驼背的高大身躯擎起了三老七小两病的苦难之家。他带领全家养猪,有效地利用了家中的大院子和手中的方向盘。屋里的十几口人和圈里的十几口猪让父亲费尽心机,吃尽苦头。然而也从中让我看到了一个伟岸男人的胸襟和担当!
那几年的经历,父亲从不当成苦难来述说,而是当笑谈提起。
以猪养人好几年,父亲每天要上班,加班,开会挨批,还要挖猪菜,搞饲料。时常见父亲出车前都要回家拿上好几把镰刀。我曾好奇发问:怎么带这么多刀哇?父亲笑答,有人想帮我割猪菜没刀怎么行呢?原来是给半路搭车人预备的。父亲出车总是去旗县,那时旗县很荒凉,很少有车通行的,路遇有人搭车,父亲总是来者不拒,为此也结交了很多农牧民朋友。我们家那时没像别人家挨饿,实在是得益于父亲的好交好为。
如今我已过古稀之年,人生的况味基本尝遍。在多少次命运给我重击的时候,父亲的笑脸就会浮现在眼前;在我想放弃的时候,父亲的爽朗笑声就会回响在耳边。许多人说我善良仗义,说我幽默达观,说我勤劳能干……每当这时,一种骄傲和满足之情都会涌上心头——我没有愧对父亲,我的血管里一直流淌着他的血。
四十年了,天上人间,父亲却从未真正离开。